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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上篇):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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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本站小編要跟大家分享的《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上篇)的小說內容。這是文康所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揭露了封建官場吏治的腐朽,道盡科舉文化的醜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寫實俠義小說。小說語言生動幽默,繪聲繪色,問世以來一直爲人們所稱道。

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只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於豐厚,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擡夫轎伕這些閒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時看在眼裏,議論紛紛,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裏,料着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範,便成羣結夥而來,想要下手。不想被這新娘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脫一個,這班賊好不掃興。

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量大的事主安老爺,不和小人爲難,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橫撐船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

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才知道他是個來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又見他那陣吹謗懵詐來得過沖,象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和他較正。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簸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他們把丟碎了那院子的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着他道:" 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兒。方纔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腿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這丟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擡擡腿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讚,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嚷了一口,說道:" 沒你孃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和我油料着,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這東西瓦鋪裏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了來的,你們丟了人家多少塊,就只照樣兒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索性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夜裏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趕你們的正經營生去。講到買幾片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一大羣。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和爐坑裏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乾淨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裏先說道:"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着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的作趟罰乾淨呢?" 待要怎樣,又不敢和他怎樣,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於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給他畫了些甚麼。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着核桃來大小" 笨賊" 兩個字,好象掛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隻手都倒剪着。正在着急,見他擱下筆,便和方纔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 張夥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裏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 那兩個賊聽了這話,只急得嘴裏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說情願照數賠瓦,只求免得這場出醜。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着兩隻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道:" 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幾,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幾找我,我那裏是個座北朝南的廣樑大門,門上接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 名鎮江湖' 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爲已甚,這事儘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倒從旁讚道:" 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 因和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 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着去。" 張進寶會意,便帶着衆家人,七手八腳,一個一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出二門去了。這才得一甩手,踅身上了臺階兒,進了屋子,他還嚷道:" 我就不信咧,北京城裏的賊,這麼大字號,他會不認得鄧九公!"褚大娘子道:" 夠了,咱們到那院裏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 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裏,早巳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萊、甜漿、粥面、茶之類。衆女眷隨意吃了些,纔去重新梳洗。鄧九公這裏,便和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 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 安老爺一面和他喝酒,只找些閒話來岔他,因說道:" 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呢?" 鄧九公道:" 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嘔斷了,肺給氣炸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着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 安老爺道:" 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 他連連的擺手說道:" 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閒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於呆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 安老爺道:" 想是唱戲唱得不好?" 鄧九公道:" 倒不是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於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崑腔,哼哼卿卿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玩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我是被一班聽戲的爺們,把我氣着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里,一個窄衚衕子裏,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及至上了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爺道:" 怎麼?" 他又說道:" 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着個烘烘烈烈大連二竈,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不空和尚,他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說:' 路南里有個雅座兒在,咱們挪過那邊去坐罷。' 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擄着衣裳和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了樓,出了門兒,蕩着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棚欄門兒。進去裏頭髒裏巴嘰的兩伺頭髮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來那後院子堆着比房檐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着一陣陣的往屋裏灌那臊轟袤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在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 我出去站站兒罷。' 擡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着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裏。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兩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司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道:" 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裏聽的?"鄧九公道:" 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閒心,橫豎在前門西里,一個衚衕兒裏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個大筐,筐裏堆着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佔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佔下了;只得在順着戲臺那間倒座兒樓下窩撇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一開場,唱的是《俞伯牙操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得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裏運着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着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裏聽的。看他們那些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這個當兒,那佔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鬍子兒,嘴脣外頭露着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着肩兒,是個瘦子。這兩個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孃的一大羣小且。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上篇):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要講到小且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了;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爲甚麼呢?

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着咱們,在他只不過爲着那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玩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玩法子。只見他一上樓,就拼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羣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兒爺攤子。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着。他們當着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都稱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他的號。我正在那裏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沒有個裏兒表兒,只聽見衝他說了兩字,這兩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兩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那胖子坐下。兩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裏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只望着臺上。

臺上唱的,正是《蝴蝶夢》裏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秋的小旦,唧嘈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 "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象真是他夫人兒來了。我只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來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店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裏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真也象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纔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且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纔是雅。

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拱肩縮背的說:' 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峯,是位狀元公子,是史蝦米的親侄兒。' 我不知這史蝦米是誰,他說那個黑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鑑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只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 安老爺微微一笑,說:" 豈有此理!" 鄧九公道:" 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着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

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玩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於孩子,卻都象個世家子弟。二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遍,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裏,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着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象哈腰兒,橫豎雖算請安,遠離着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邊坐下。

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玩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誇一聲爪一聲的道:' 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噴嚏嗎?' 還有那麼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上就是一巴掌。我只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來作窩心腳?那知這羣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方纔樂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到底是誰給誰錢了?" 安老爺道:" 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 鄧九公急了說:" 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着,還在這裏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着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着困秋兒,穿着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着懷,搭包倒系在頭裏,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那相兒也一樣,那光景象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玩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個人,不象一路哇,怎麼坐得到一處呢?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 那兩個戴困秋裏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糟糟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纔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裏頭,四個二簧硬腳。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和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 不唯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 父兄失教,子弟不堪' 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怎麼又在城外耽擱一天呢?" 鄧九公道:" 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 代天巡狩,如朕親臨' 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裏,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和她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得起宰相肚子裏撐得下船。" 安老爺便道:" 我的哥,那是戲呀!" 他道:" 老弟,這戲可是咱們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 然則這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 鄧九公綽着鬍子,瞪着眼睛說道:" 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象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 安老爺道:" 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摔碎了我幾片於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準,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 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 老弟,我敢是又叫你饒了去了。

方纔我因爲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去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蠅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着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遊,便擇定日子,要趁着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事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細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她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她那位姑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和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座。老頭兒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嘆,便在座上擎酒杯,望着安老爺說道:" 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趟,臨走就和親友們說過:' 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有再來的日子了。' 誰想說不來,如今已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趟。這一趟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着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着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和你老弟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裏吵鬧了這一陣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事,你我的交情,我鬧不了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和你要宗東西,還有託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連忙道:" 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 他笑呵呵的幹了那杯酒說道:" 這話不用我託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說得在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一口道:" 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

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目白出身,兩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衆親友的臺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裏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裏,安老爺便說道:" 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爲然;洪範五福,只講得個一日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和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或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嘔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 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 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 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裏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 不想座中坐着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着嘴,低着頭喝酒,又不好答岔兒。

這席上在這裏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裏靜聽。聽到這裏,舅太太便道:" 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不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乾女兒,和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麼?" 安太太也道:" 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 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爲這話要說。" 因向安老爺說道:" 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什麼大嘴末子。爲什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因爲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和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着咱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週三那一閤兒。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上篇):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第2張

所以我想着,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和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了。這是一。" 安老爺道:" 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前,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

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什麼呢?" 鄧九公道:" 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和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裏了;二位老人家,我要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侄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什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樂去。我就只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得着使不着,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安老爺道:" 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我一副吉祥陀羅經被。" 那老頭子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 唔!我要那東西作什麼呀?我聽見說,都是那些王公子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着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着,就讓越着禮使了去,也得活着對得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託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陀羅經被就中用麼?" 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 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 因說道:" 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 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來請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準叫作什麼。是說這些事,也不過是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嘴兒裏,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什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

所以我心裏想着,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了的。因爲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着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帶着全是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得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那文家子憑那管筆的厲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傢伙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的是好話,暗裏魂消,挖苦了他的,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當的,他再指東殺西,之乎也者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澈,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事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裏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於也。' 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 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裏給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的這篇文章鐫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鐫上衆朋友好看我的' 名鎮江湖' 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看行得行不得?" 讀者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常話。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造冠裳,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

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話?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 才名" 兩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上篇):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第3張

然則天心豈不薄於實而轉厚於虛,不仁於人面轉仁於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

怎的天公保全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着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要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救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纔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閒人,一時閒得沒事幹,偶然把他採人《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其中的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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