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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清朝時期的學士之風爲何不如明朝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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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中期的管同(1780-1831)曾指出明清風俗之異。他說明代時大臣專權,而清朝即使是大學士和地方督撫也不過是奉命行事;明代時言官競相言事,而清朝的御史們都可有可無;明代時的讀書人講學結社的甚多,清朝則完全見不到這樣的事例;明代的士大夫能夠主持清議,清朝則在科舉考試的時候就淘汰了那些膽敢議論時政的人。管同總結說,明代的風俗是“官橫而士驕”,清代雖無此弊端,然而士大夫只知道仰承上意,緘默畏葸,於是上行下效,在社會上養成一種不負責任的風氣,這是不良政治的根源(《擬言風俗書》,《因寄軒文初集》卷四)。

管同身在清朝統治之下,用詞婉轉,對明清兩代的風俗各有貶斥,但他的傾向是很明顯的。清末的劉師培就要激越得多,他說明代的讀書人雖然“疏於考古”,但是“切於通今”,取得功名的人對於國家的典章制度、政治得失都爛熟於心,相比之下,清儒“廉恥道喪,清議蕩然”,只求其是、不求致用,完全喪失了儒家士大夫的淑世情懷。(《清儒得失論》)

道光朝以下,像管同、劉師培這樣批評清代士風的論調層出不窮,在政治道德主義的語境下,清代士風敗壞似乎成爲一種共識。即便今日跳出王朝本位的史觀,研究者也都承認,從晚明到清代前中期,社會風氣發生了重大的轉變,而士大夫政治定位的不同,則是這個轉變的重要表徵。至於轉變的推力,自然首在清代前期嚴酷的文化高壓政策,但是像禁書與文字獄運動這樣的文化管控行爲,究竟如何作用於一般讀書人的思想世界,並進而引起士林風氣的轉變,在以往的歷史書寫中仍只是一個大而化之的輪廓。

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嘗試描述這個過程與機制。他從福柯處借用“權力的毛細管作用”這個概念,比喻權力如通過毛細管的水一樣,作用於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甚至普通讀書人內心最隱祕的部分。雖然作者自承,書中只有三篇論文是在此主題之下,分別是《從曾靜案看十八世紀前期的社會心態》《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文獻中“自我壓抑”的現象》《道、鹹以降思想界的新現象——禁書復出及其意義》,但是實際上,全書所收各篇論文所討論的清代思想與學術史的現象,無不在權力的籠罩下發生,也或多或少地都有權力的烙印。

解密:清朝時期的學士之風爲何不如明朝同期?

艾爾曼在《從理學到樸學——中華帝國晚期思想與社會變化面面觀》中就曾提出過清代的文化政策導致社會生活“非政治化”的看法。在《權力的毛細管作用》這篇論文中,王汎森更詳細闡述了這個現象:“清代政治對文化領域之壓制最大的影響,是因漣漪效應帶來各種文化領域的萎縮、公共空間的萎縮、政治批判意識的萎縮、自我心靈的萎縮,形成一種萬民退隱的心態,‘非政治化’的心態”(462頁)。“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爲稻粱謀”,就是這種“非政治化”狀態的寫照。

很容易理解的是,“非政治化”並不是不要政治,而是不能議論政治,或者自覺地不對政治發言。這當然也是一種政治化,或者乾脆說,“非政治化”的狀態本身就是過度政治化或曰“泛政治化”造成的。

儒家傳統以建立在血親紐帶上的家族關係爲核心,政治只是家族治理的副產品,並不主張用政治手段解決一切問題——三綱五常,只有君臣關係是政治性的,其他的都可以與政治無關。但在專制君主看來,皇帝本人就是整個社會的大家長,國家就是家庭的擬態,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麼王土上發生的所有事情自然也都歸王權管轄,一件事是不是具有政治意義,完全取決於王權的看法。清代前期君主康雍乾,說話中常帶一種天覆地載、君師合一的君父口氣,就是這種心態了。

雍正朝有許多著名的文字獄案,除了“名教罪人”案、曾靜案之外,還有“清風不識字”案、“維民所止”案等等

文字獄之所以能在社會上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原因亦在於它把一般人認爲不具政治意義的事情政治化了。例如曾靜案,明白無誤是一件謀反大案,姑不論立場如何,但既然謀反,就會有相應的嚴重後果,這是無論如何見聞寡陋的人都能承認的,所以並不能算作文字獄。真正大出於歷史經驗之外的,是之後雍正皇帝的“出奇料理”,皇帝和欽犯公開辯論清朝的頭號政治敏感話題——華夷問題,這才真正對社會造成衝擊。倒是記錄在《清代文字獄檔》中的那些並不怎麼引人注目的小案子,更能體現“泛政治化”的特點。比如乾隆四十六年,河南桐柏縣的老秀才程明諲跟人發生衝突,他的學生替他出頭打架,乾隆認爲這是“師徒朋黨”,將程明諲殺了頭,學生們都革去功名,每人打了三十大板,就是皇權過於敏感的顯例。至於著名的“名教罪人”案,錢名世只不過是馬屁拍錯了人,就被提到名教綱常的高度,當然也會強烈提醒天下的讀書人,私節與公義之間並無明確區別,有些過去常用的語言和行爲方式也可能會賦予新的政治意義。

解密:清朝時期的學士之風爲何不如明朝同期? 第2張

泛政治化的政策推行起來,有時候連皇帝本人也感到過分。乾隆四十八年,廣西抓到一個遊蕩的回民,行李中搜出一本《天方至聖實錄年譜》,地方官因爲書名中用了“至聖”兩個字,就指爲大逆不道,報到北京。乾隆哭笑不得,這是人家的宗教聖典,如此用詞有何不可,地方官實屬“可鄙可笑”。然而辦事的人雖然遭到了申斥,但比起因爲沒看出“問題書籍”而慘遭殺頭的同僚來說,處分只能算輕到不能再輕。這種氣氛之下,各地大員們當然會戴一幅政治的眼鏡觀察一切,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官員如此,普通的讀書人自然更加變本加厲,焚燬自家藏書的案例在在多有。

問題的要害在於,什麼樣的問題纔算是“政治問題”,決定的權柄並不掌握在讀書人甚至地方官手中。爲了自身安全,讀書人不但要揣測皇帝的大政方針,還要揣測地方直管官員的心理,而地方官的心理則當然源於他對他的上級直至皇帝的揣測,層層揣測之下,一切的議論、著述、交際都可能被政治化,爲求安全最大化,自然要把議論儘可能地壓縮到相對安全的領域,例如小學。

壓力足夠的情況下,恐怖的氣氛可以自行傳染。權力的“毛細管”究竟是什麼?書中提到,有一些有形的管道,例如各地設立的書局,禁書的命令也通過行政系統和地保這樣的基層管道傳佈下去,還動員到教官、鄉紳和書商等等人物(414-416頁),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無形的管道,即士大夫羣體的人際網絡對於信息與情緒的傳播:有的人儘量避免留下字跡,有的人與人交談時從不談及敏感話題,有的人塗抹掉藏書上可能犯忌的人名和字詞,這樣的現象在社會上一旦出現,自然會引起恐懼和模仿,形成放大效應,更不用說廣事株連的文字獄案件了。正是在恐懼氣氛的傳播與放大之下,讀書人才開始“自覺地”遠離政治。

有時候人們會忘記,文字獄的受害者是讀書人,但執行文字獄政策的官員、引爆文字獄案件的告發者往往也是讀書人。這樣的政治生態之下,“讀書人”的含義悄悄轉變了,做了官的人最大的成就是成爲一名合格的行政官僚,不再追求得君行道,因爲國家的大政方針自有皇帝決定,不允許討論;普通沒有功名的人更不可能議論時局,探討學問也會不小心觸到禁區,只能專心科舉,所以書中引《沈霞西墓表》說乾隆時江南地區收繳禁書,讀書人互相告誡家中不要藏書,於是大家只好去追求科名,“其以餘力讀古書者,百不一、二焉”。士人政治責任感被迫消失,讀書者的精神智慧全用於八股,這是皇權的勝利,卻是國家的失敗。

權力的泛政治化和社會的非政治化本就是同一個問題,正是權力的侵逼和滲透,逼迫思想文化領域的不斷後退,只能皇家弄權,不許百姓議政。清代之所以呈現出這樣的政治景觀,與皇權的空前強化有直接的因果關係,清代前期帝王的統治術也至關重要。但《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更大的啓示在於,權力與文化並非單純的壓迫與受害的關係,權力通過日常的種種渠道,也在改造和形塑着文化人的行爲與面貌,最終把讀書人變成它所想要的那個樣子,而這一過程,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讀書人的自我壓抑和自我規訓來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