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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把同一本書寫了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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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風格的錘鍊:“把同一本書寫了三遍”

石黑一雄:把同一本書寫了三遍

我喜歡石黑一雄。最初喜歡他的《小夜曲》,後來更喜歡《無可慰藉》,現在想談論這部小說,卻不得不從他的處女作《遠山淡影》說起。

他是日裔英國作家,5歲的時候移民到英國,26歲的時候還在做音樂夢,夢想自己會成爲一名搖滾歌手,但成名作《遠山淡影》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遠山淡影》是一部精練至極的作品,它初步顯現出石黑一雄對長篇的控制力。他將故事背景設置在二戰後的日本長崎,主人公則是從日本移民英國的悅子,主題是關於“內疚和自欺”。悅子的年際大概五十來歲,她有兩個成年的女兒,女兒妮基剛從倫敦回來,到她居住的鄉村度假;女兒景子則在前不久上吊自殺了。故事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回憶悅子來英國之前發生的一些事情(幾乎毫無情節可言),這件事跟女兒景子自殺有關,但故事從頭到尾沒有出現景子,而是朋友佐知子的女兒萬里子。後來,作者自己暴露,萬里子就是景子,之所以,從頭到尾掩飾這一點,是因爲表現主人公的“內疚和自欺”。

“我認爲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小說敘事方法:如果有人發現要講述自己的生活太過痛苦或是尷尬,那麼就借用別人的故事來講述他自己的事。”

這個故事看似簡單至極,甚至似有若無,但不可否認,它是反覆雕琢的結果。可以這麼說,如果這件事現實中就發生在你我身上,但即便是你我一筆一劃照搬寫出來,真實性肯定仍然不如《遠山淡影》,這就是石黑一雄的功夫——他能夠走進筆下人物的內心世界,並將這個內心世界的小角落用淺白的文字勾勒出來,還不落痕跡,像一幅極傳神又極其簡單的中國水墨畫,落筆的一字一句,都有如遠山般的印痕,淡影般的心緒。

時隔三年之久,石黑一雄才推出第二部作品《浮世畫家》。故事背景跟《遠山淡影》大致相似,設定在戰後的日本;主人公則換成了六十來歲的浮世畫家大野增次——戰前他是大衆公認的藝術大師,戰後成了世人眼中的軍國主義幫兇。

這部作品比他的處女作多了一些色彩,人物形象更豐滿、更立體,變得有血有肉、有筋有骨,主人公身處的世界也更具體、更結實,不再是朦朧的遠山、若有若無的淡影,而是待修的老宅、破敗的居酒屋,之前作品中精練的筆觸、輕盈的風格(作者故意留下無數的空白讓讀者自己去想象)、細膩的情緒、緩慢的節奏又得到恰到好處地保留。

如果說《遠山淡影》像中國水墨畫、《浮世畫家》像日本浮世繪,那麼《長日留痕》(又譯名《長日將盡》)更像一幅西方肖像油畫,它極其精準、又十分傳神、且令人動容刻畫了英國老管家史蒂文斯的一生。嚴格地說,作者將史蒂文斯漫長的一生濃縮在短短的六天旅程中。

石黑一雄前10年的寫作生涯一直處於日益漸進的過程中,一部比一部結實,一部比一部厚重。《遠山淡影》奠定風格,《浮世畫家》開始獲得聲譽,《長日留痕》將這一聲譽推向至高點,該書英文版銷量達百萬冊,併爲他贏得了廣受世界矚目的小說獎——“布克獎”。至此,他的影響力從日本、英國,乃至歐洲各地,輻射到全世界。

小說家錘鍊風格是個漫長,而且複雜的過程,它需要藉助外界的反饋,自我的咀嚼,更需要不停地進化——眼界、視野、筆力,以及思考深度的全方位提升,而不僅僅是停留在某個地方,不停地伸長脖子,向未來探望。石黑一雄在這方面的自我認知非常厲害,他把同一篇小說改了又改,寫了又寫,持續在一個方向使勁,深耕慢作,十年磨一劍。

他在接受《巴黎評論》採訪時,談論這三部作品時講到,是《遠山淡影》裏的一位老教師啓發了他創作《浮世畫家》,講述“一個由於生活在某個特定的時代而使得其事業遭到玷污的藝術家”,而這本小說又啓發了《長日留痕》,由“事業上荒度了生命”的主題延伸出“生活上荒度了生命”的主題。最後,他總結道:“其實我把同一本書寫了三遍。”

2. 風格的突破:“進入更有爭議的領地”

1995年,石黑一雄出版了544頁的《無可慰藉》(英文版)。這已經是他的第四部作品,距離他的處女長篇《遠山淡影》已有13年之久,離他上一部獲得“布克獎”的長篇《長日留痕》也有6年了。不同的是,10年前他寫《浮世畫家》時默默無聞,而寫《無可慰藉》的時候,他已經名滿天下了。

石黑一雄:把同一本書寫了三遍 第2張

他需要一部真正的鉅著,一方面來維持他“布克獎”得主的國際影響力,一方面來擴散他的全球讀者羣,而且,這部鉅著必須與他前三部作品建立風格上的延續和突破。風格延續當然沒有問題,那已經成爲他身體裏的一部分,關鍵是如何突破,由此,深耕慢作的石黑一雄變得更慢,慢到六年才交出一本《無可慰藉》。

拍完《教父》《教父II》的科波拉,成了美國當時最成功、最受歡迎的商業導演,但他不滿足於此,也厭倦了“教父”模式,他需要開拓新電影,拍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因此,他改編了康德拉的著名小說《黑暗之心》,將他在故事背景設置在剛結束的越戰,耗費巨資拍成了《現代啓示錄》,一部與《教父》風格迥然不同的鉅作,但在當時的電影市場卻遭遇史無前例的爭議,一夜之間,那位最成功、最受歡迎的商業導演跌入谷底。爲了償還債務,他不得不重新拿起《教父III》來拍。現在,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再回頭去看《現代啓示錄》,儘管依然存在巨大爭議,但沒有人否認它是一部鉅作,一部讓科波拉在電影史上屹立的鉅作。

《無可慰藉》幾乎遭遇到《現代啓示錄》相似的命運。它讓石黑一雄置身於巨大爭議之中。原來那批喜歡暢銷書《長日留痕》的讀者,他們或許在苦苦等待,等待他的下一部作品,一部風格接近(甚至雷同)、但味道更濃的石黑作品,就如同影迷們當年等待科波拉的《教父III》那樣。但等來的卻是《無可慰藉》——一個多少顯得有些陌生的石黑一雄。

我們拿它與之前的三部作品簡單對比一下,就會明白爲什麼《無可慰藉》會引起巨大的爭議 。其一,故事背景和敘事方式。前三部作品的故事背景都設置在二戰前後,採用第一稱敘事,故事的主要情節都依託主人公的回憶重現,時而拉近,時而拉遠,敘事節奏緩慢,而且在敘事的過程中,作者故意留下大量的時間空缺、大量的空白,讓讀者產生聯想。但在《無可慰藉》中,故事背景直接挪到當下,故事的主要情節依託一種“夢遊式”行走銜接,採用密集化的、卡夫卡式敘事,每分每秒都給人瞬息萬變的感受,幾乎讓讀者難以喘氣。

浙江大學的翻譯家郭國良在《譯後記》中說道:“《無法慰藉》是一部頗具實驗性質的小說。它與前三部作品風格迥異:卡夫卡式的敘事,大量的超現實主義描寫,變幻莫測的場景,走馬燈式的人物,使讀者彷彿置身於主人公瑞德的夢境之中。”

其二,人物設置和情節設定。前三部作品的人物相對單純,視角單一,敘事重心幾乎沒有偏離核心人物;情節模式也相當固化,“我”回憶二十多年前發生的往事或回憶過往的一生,再穿插現在的生活細節、生活場景,兩者之間形成較大或巨大的反差;故事主線始終如一。但在《無可慰藉》中,作者做出了徹底地改變,原來圍繞主人公熟悉的場所設置的親人、同事、朋友的模式,現在轉變成將主人公置身到陌生化場景,不同身份的人物接踵而至,讓人眼花繚亂;情節上也變得更加複雜,故事主線變成了雙線,主線圍繞鋼琴師瑞德,輔線圍繞指揮家布羅茨基,兩者穿插貫穿,交錯進行,幾乎讓讀者難以分清。

其三,小說容量和語言風格。從小說容量上來看,前三部作品的更像是中篇,簡練、精巧、容易讀,讀完之後還會自然而然在內心世界再次回味一次故事,幫助消化;此外,作者花大量的精力反覆雕琢“我”的語氣、表情、眼神、肢體語言、細微的動作,好像是經得起反覆的凝視,美麗而恆定。而在《無可慰藉》中,小說容量成倍擴張,幾乎是前三部作品的總和,原來的簡練、精巧變得厚重、粗礪,原來毫釐不差的控制,似乎變得雜亂無章,而且,原來那種自然、清新、虛虛實實、晃晃悠悠、又閒適又緩慢的語言風格,也似乎變得密不透風、艱澀生硬、複雜難嚼,字裏行間散發的氣息、節奏、情緒就是在高速奔跑中散發出來的,幾乎讓讀者難以接受。

上述三點可以說,《無可慰藉》完全顛覆了石黑一雄在讀者心目中多年形成的既定印象。這時,追隨他多年的老讀者會忍不住發問:那個讀來時而輕鬆、時而傷感、時而平靜、時而激動的石黑故事去哪裏了呢?

美國小說家弗蘭岑·喬納森在回答《衛報》“有抱負的作家必須遵守的十條規則”中,提到的第一條就是:讀者是朋友,不是對手,也不是觀衆。30年前,年輕的石黑一雄開始着手創作《遠山淡影》時,他就遵循了這條規則;甚至,他在創作《浮世畫家》和《長日留痕》時,將讀者像“老朋友”般對待。但這次創作《無可慰藉》時,他選擇了將讀者當作“對手”,絲毫沒有討好讀者的意思。

我想我幾乎是敦促自己去進入更有爭議的領地。如果說在前三本書對我的作品有任何批評的話,那就是它們不夠大膽。我的確覺得這話還是說到了點子上。在《紐約客》上曾有一篇對《長日將盡》的書評,通篇從頭到尾看起來都是讚美。可最後,它寫道:而這樣產生的問題就是,一切都像鐘錶一樣按部就班。

“過於完美”、“沒有一絲混亂”、“每一個地方都控制得很好”,這些在讀者眼中的小說優點,對小說評論家來說,對成名後的石黑一雄來說,卻成了負擔。喜歡看球賽的朋友大概知道,前幾年看瓜迪奧拉時期的巴塞羅那比賽,幾乎每一場控球率接近65%或以上,傳接球很少出現失誤,但久而久之,我們發現,這種比賽越踢越無聊,越踢越像電腦在控制,我們渴望看到一場有原始運動激情、即便是頻頻出錯、但更加血性的足球比賽——真正意義上的足球比賽。物極必反。石黑一雄也深刻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創作了《無可慰藉》,“敦促自己去進入更有爭議的領地。”

著有《流形》的現代藝術大師葉錦添曾表達過一個觀點,大意是:你眼中的所有現實社會其實都是你記憶的投射。換一種說法就是,你眼中呈現的世界,其實是你的幻象。電影評論家唐納德·裏奇在分析黑澤明的《羅生門》時,也說過一段類似的話,“世界是幻象,是你自己製造了現實。”石黑一雄的《無可慰藉》大致也講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鋼琴師瑞德去到一個小地方(中歐一座不知名的城市)演出,抵達的時間星期一,但演出要星期四晚上才進行,小說分爲四部分,圍繞這次演出講述他那四天三夜內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弔詭的是,作者在他每見到的陌生人身上(酒店經理、迎賓員及其女兒孫子、指揮家、鋼琴青年、檢票員、接待員等)投射了他的記憶、他的聯想,甚至是他的恐懼,這裏面幾乎包含了所有元素:誤會、欺騙、酗酒;童年記憶、初戀回憶、家庭往事;冷漠的親情、虛假的愛情、背叛的友情……石黑一雄在談到這本書的時候說:“讓人物出現在一個地方,在那兒他遇到的人並不是他自己的某個部分,而是他過去的回聲、未來的前兆,他害怕自己會成爲什麼樣子這種恐懼的外化。”整個故事就像一場夢遊或荒誕的夢。非常不討好讀者。如果你一口氣讀完它,或許會感覺整個人好似被一場夢魘淹沒掉了。

我緊緊跟着他,兒時學校的記憶浮現在腦海中:英格蘭乾冷的冬日清晨,天空多雲,地面凝霜。那時我只有十四五歲,和傑佛裏·桑德斯站在伍特斯郡鄉下某地的酒吧外面,一起搭檔爲越野跑標記,我們的任務就是給那些衝出晨霧的參賽者指路,告訴他們穿越附近鄉野的正確方向。我那天早上特別煩,和他一起在那兒站了大概十五分鐘,靜靜凝望着大霧,不管我如何努力控制,突然開始大哭起來。我非常想給他留個好印象。我羞愧難當,等我終於控制好了情緒,第一感覺就是他肯定極度輕鄙我的存在。但沒過多久,傑佛裏·桑德斯開始說話,起初沒看着我,最後轉向我。我現在想不起那個霧濛濛的早晨他都說了什麼,但我清楚記得他的話對我的影響。一則,我雖正自顧自憐,但仍然能感受到他對我格外的寬容,因此,我對他很是感激。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學校的天之驕子還有另一面——極度脆弱的一面,也正是這一面決定了他沒法兒完成大家的期望,這個認識還讓我打了個冷戰。我們繼續在黑暗裏走着,我再次嘗試回憶他那天早晨說了些什麼,但還是沒想起來。

我喜歡它。它具備真正意義上現代小說應該擁有的風格,所創作的人物,所呈現的世界,包括他自己所說的“夢的語言”,都具有很強的現代性。一切都是清晰的,但這種清晰又被隱藏起來;一切都是現實的,但這種現實又被夢囈式表達割裂。因此評論家認爲,“小說的荒誕性和超現實性使得小說的能指和所指之間有些錯位,使小說喪失了清晰和透明的感染力。”

但我不這麼認爲。石黑一雄在構建這部小說的內部世界異常清晰,而且接近現實。小說“荒誕”和“超現實性”只是一層外衣,脫掉這層外衣,呈現你面前是非常清晰、透明的世界:老迎賓員古斯塔夫,就是現代版的“老管家”史蒂文斯,他一直在強調他事業的尊嚴和意義;古斯塔夫的女兒索菲,比較接近《遠山淡影》中的悅子,一個充滿“內疚和自欺”的女子;而鋼琴家瑞德,幾乎是“浮世畫家”大野增次的現代版或歐洲版;至於那個酗酒的指揮家,他是瑞德的另一面鏡子,他內心的恐懼一種“鏡像式”呈現;酒店經理霍夫曼夫妻,是瑞德父母的關係的一種投射,而他們的兒子斯蒂芬,幾乎重現了瑞德的青少年時代。就像葉錦添先生所說的那樣,瑞德眼中的世界,都是他記憶的投射。小說盡力呈現的就是這種投射的記憶與現實世界的無軌接縫,水乳交融。它根本不需要“清晰和透明的感染力”。

這也是我爲什麼在本文的開頭強調,想談論《無可慰藉》這本小說,卻不得不從他的處女作說起。《無可慰藉》它幾乎涵蓋了作者前三部小說的主題,包括 “內疚和自欺”、“事業上荒度了生命”、“生活上荒度了生命”,以及人們對這些的無能爲力、痛苦尷尬和本能恐懼。即便是功成名就的鋼琴家,依然逃避不了現代社會的魔咒。

“我得繼續奔波,因爲,你看,你永遠無法預知它什麼時候會到來。我的意思是非常特別的一次,非常重要的一次旅行,不是爲我,而是爲所有人,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這本“三合一”的鉅著,混繁、厚重、立體、飽滿,像一座森林或島嶼,而不僅僅是一座舊宅或府邸。它可能會讓你在某個片刻迷失,但如果你一路懷着忐忑之情,並由着性子耐心地讀下去,最終合上書頁時,就會突然發現,它幾乎將我們身處的小世界各方各面都網羅其中,你的鄰居,你的同事,你的父母,你的老闆,不都像瑞德那樣,面臨這樣那樣,既不可名狀、又無可慰藉的痛苦?而且這種痛苦狀態,只會持續下去,近乎無限又無序地持續下去。

3. 風格的迴歸:譜寫關於“音樂與黃昏”樂章

日本著名編劇橋本忍在創作完504頁的《七武士》後,他自認終於找到了劇本創作的“圓規”和“直尺”,並相信自己以後寫什麼東西都不怕了。

寫完《無可慰藉》的石黑一雄亦是如此。他破繭重生了,他鳳凰涅槃了,他從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感。隨後,他創作了《我輩孤雛》(又譯作《上海孤兒》)、《別讓我走》(又譯作《千萬別丟下我》)、《被埋葬的巨人》等長篇力作,評論界普遍認爲,他的每一本小說幾乎都在開創一個新的格局。

2010年,他在創作六部長篇小說後,推出了他的第一部短篇集:《小夜曲: 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五個短篇分別講述了過氣老歌手、中年薩克斯手、前大提琴手、大提琴手、作曲青年等音樂愛好者,他們不太如人意的生活,他們的才華得不到施展和認可的故事。

石黑一雄把這五個故事比作一首奏鳴曲的五個樂章。在這些樂章中,這個愛聽流行樂、爵士樂,會彈吉他、鋼琴,曾經寄過很多小樣給唱片公司的英國文壇大家,彷彿回到青少年時期,那個想做搖滾歌手,但又處處碰壁,而對前途感到迷茫的石黑一雄,相比48年前的《遠山淡影》,這部《小夜曲》更像是他的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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