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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第七卷:賣油郎獨佔花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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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是一部白話短篇小說的選集,作者爲明代抱甕老人。主要選自馮夢龍的“三言” 和凌濛初的“二拍”。接下來本站小編就給大家帶來相關介紹,希望能對大家有所幫助。

書中的四十篇作品,多角度、全方位地反映了當時市民階層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它既表現了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新思想,又留存着消極和庸俗的舊意識,其中也有一些描寫神仙道化、宣揚封建倫理綱常和描寫色情的成分。這種進步和落後交織在一起的現象,正是當時新興市民文學的基本特徵。

第七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着意揣摩。

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爲《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一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下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下叫做幫襯。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個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兒有一分所長,得人補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下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風月場中,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只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兒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二將繡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只爲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上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二取腸煮湯奉之。只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做汴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年策下卑田院變做了白玉堂。一牀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爲美談。這是:運退黃金失色幾時來鐵也生光。

今古奇觀第七卷:賣油郎獨佔花魁(上)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上太宗嗣位,歷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口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勔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爲事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個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爲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幾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裏爲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只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幾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口雖則糶米爲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中學讀書下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只曾有《閨情》一絕爲人傳誦下詩云:"朱簾寂寂下金鉤人香鴨沉沉冷畫樓。移枕怕驚鴛並宿兒挑燈偏惜蕊雙頭。"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個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爲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只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個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上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只攜老扶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着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揹着包裹個結隊而走,忙忙如喪家之犬個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擔飢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寧爲太平犬一莫作亂離人!正行之間只誰想韃子到不曾遇見,卻逢着一陣敗殘的官兵人他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二假意吶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一此時天色將晚,嚇得衆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他就乘機搶掠幾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下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孃,不敢叫喚,躲在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夜了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個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兒捱一步,約摸走了二里之程兒心上又苦,腹中又飢。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而哭。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只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了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瑤琴自小相認口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口可曾見我爹媽麼?"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兒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若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下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下遂全然不疑,隨着卜喬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又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一分付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又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朮四太子引兵渡江一眼見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二遂趁船到潤州。過了蘇、常、嘉、湖人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里只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兒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上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只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上九媽見瑤琴生得標緻,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上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只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上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願,不要性急,"在瑤琴面前又只說:"九媽是我至親二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人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兒藏於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幾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喬回信二思量爹媽,噙着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那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幾"九媽道:"他說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了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了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着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個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口"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二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人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人一家都稱爲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幾嬌豔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一都備着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了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口弄出天大的名聲來,不叫他美娘口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桂枝兒》了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小娘子一誰似得王美兒的標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又那個有福的湯着他身兒幾也情願一個死!

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人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人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待人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皆因鴇兒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只博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十四歲謂之開花兒此時天癸巳至,男施女受個也算當時了。到十五歲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家,還算年小,唯有門戶人家以爲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隻《桂枝兒》來:王美兒口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上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這些時癢!

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上怕壞了門面。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纔使得!"王九媽心裏又惱他,又不捨得難爲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幾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二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下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又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說請王美湖上看潮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閒俱是會中之人上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下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牀上兒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媽兒親手伏侍只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個金二員外那話兒又非兼人之具,輕輕的撐開兩股,用些涎沫送將進去比及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兒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上欲待掙扎,爭奈手足俱軟只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綠暗紅飛,方始雨收雲散。正是:雨中花蕊方開罷二鏡裏娥眉不似前。五鼓時一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牀邊一個斑竹榻上朝着裏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只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幾對媽兒說聲:"我去也!"媽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只媽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上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員外清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口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只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只不開口,九媽只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二從此託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九媽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了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一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賺錢二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上躊躇數日,無計可施一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說得着,何不接取他來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下免得說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幹哩。"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只見樓門緊閉口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人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幾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又四媽看他桌上鋪着一幅細絹了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着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

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幾偏生遇着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兒滿臨安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麼?"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爲家務在身,不得空閒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道喜。"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一滿臉通紅,低着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幾將美孃的手兒牽着,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幾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二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兒下你便不要銀子,做孃的看得你長大成人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二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幾隻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人也不肯相接兒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上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做孃的擡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衆丫頭們批點,"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麼?"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人吃着女兒,穿着女兒,用着女兒,僥倖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人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纔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四媽掩着口人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下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幾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爲你,只可惜你聰明標緻,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方纔告訴我許多話下說你不識好歹,放着鵝毛不知輕兒頂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了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兒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個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身價弄得低微了上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下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孃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幾勝造七級浮屠,若要我倚門獻笑寧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口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只"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二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口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上這個謂之真從良。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着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只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了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的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個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錢只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只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向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下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二爲娼接客。

今古奇觀第七卷:賣油郎獨佔花魁(上) 第2張

把從良二字,只當個撰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瞭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個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上家法又嚴,擡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又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兒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一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口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人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如何叫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衆,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負債太多,將爲賠償不起,彆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只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二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個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個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口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只這謂之不了的從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爲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人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孃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幾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口做孃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只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骯髒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二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着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着做孃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下也不辱沒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了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上知心着意的,說得來,話得着,那時老身與你做媒了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孃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着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個"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在樓門之外,一句句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着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着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一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個"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人盡醉而別。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桂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上不信有這大才!說着長道着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娘一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才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覆帳之後,賓客如市下捱三頂五,不得空閒,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只王九媽賺了若干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着意的,急切難得。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裏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下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個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了在店相幫。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了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口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下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幾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口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幾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個在朱十老面前說:"朱小官在外賭博一不長進。櫃裏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個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一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個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幾繇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下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孝己殺身因謗語兒申老喪命爲讒言;親生兒子猶如此一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口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衆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個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人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個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勾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熟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火,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上那油坊裏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只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人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籤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寬些,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人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只並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末了兒牽掛着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若父親來尋訪之時二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爲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上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大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衆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幾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此桶做個標識下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一曉得他本性,都呼他爲秦賣油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個秦重聞知昭慶寺僧,要起個九晝夜功德上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口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口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刻薄不賺錢幾忠厚不折本。

今古奇觀第七卷:賣油郎獨佔花魁(上) 第3張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了湖內畫船簫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幾望個寬處將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一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兒金漆籬門,裏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下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裏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幾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幾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只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在凝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箇中年的媽媽,同着一個垂髫的丫環,倚門閒看了那媽媽一眼瞧着油擔人便道:"阿呀!方纔我家無油個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環同那媽媽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纔聽見,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環也認得幾個字幾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閒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下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二"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二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環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兒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下只見兩個轎伕,擡着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着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裏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什麼人?"少頃之間了只見兩個丫環一個捧着猩紅的氈包,一個拿着湘妃竹攢花的拜匣下都交會與轎伕,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包着琴囊,一個捧着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口轎伕擡起望舊路而去。丫環小廝一俱隨轎步行。

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一洋洋的去。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人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個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了"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纔看見有個小娘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爲花魁娘子二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二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兒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涌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上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一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過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下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了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裏想着天鵝肉吃人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了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個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那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個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口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幾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爲始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口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二隻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裏,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着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個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牀,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着美人,那裏睡得着。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幾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家去向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着頭往裏面張望幾王九媽恰纔起牀,還蓬着頭個正分付保兒買飯菜。秦重識得聲音下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了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口"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一旦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只是一件一特爲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上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一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口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向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上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爲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口先到王九媽家裏,以賣油爲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了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這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兒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上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閒,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有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下想着: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幾還怕用不着頭紐哩!秦重把銀子包解開了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上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口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碼口秦重盡包而兌。一釐不多上一釐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口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只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個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二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個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只那一時好不高興。

及至到了門首隻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幾隻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向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個打扮得恁般齊楚,往那裏去貴幹?"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着臉,上前作揖上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一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只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一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兒"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下只是不好啓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面客坐裏細講,"秦重爲賣油雖曾到王家準百次口這客坐裏交椅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只今日是個會面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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