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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津門官場地震:主和派大臣被大範圍貶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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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天津教案爆發的消息於傍晚已傳入宮中。如此嚴重且棘手之事發生,專負涉外事務的總理衙門自當及時作出迴應。然偏偏無巧不成書的是,五月以來,恭王便身患頑疾,養病府中,至七月十日方纔假滿。而另一大佬文祥又因母喪,返回原籍瀋陽守孝。於是偌大衙門由寶鋆與董恂主持工作。二人皆爲恭王嫡系,故先須至王府彙報商議,後再向津門下發指示。不過此密議過程勢必影響決策效率,一來一往,待廷寄擬出,已是次日。且其內容講得極爲籠統:“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捧此旨令,天津官吏一時不知如何措手。兩日後,駐京各國公使“致恭親王及各大臣函”已遞送入內。其措辭十分強硬,認爲此教案背後定有排外力量煽動,如天津提督陳國瑞“指揮會黨在後操縱”。

中樞應對乏力,洋人咄咄緊逼,這令兩宮坐如針氈。六月二十六日,朝堂議政之時,慈禧心火直冒,“感時氣牙疼”。

恰在此際,一股暗流開始浮出水面。醇郡王奕譞突然上折,表面獻策,實則問責。如此弦外之音,無疑預示着由津門泛出的波瀾,將會在京師掀起難測的浪潮。

權力的渴望

之前步調與立場和兄長表面上俱能保持一致的醇郡王,爲何這時驟然向恭王興師問罪?說到底,還是與其權力慾望及個人秉性相關。

這奕譞乃道光皇帝系下近支宗親,宣宗九子之一。道光所生九位皇子之中,長子奕緯、次子奕綱及三子奕繼皆早年夭折。四子奕詝即咸豐帝,老五奕誴天性粗疏,不喜詩書,終日混跡於市井之中,人送綽號“小五爺”,此等過於“接地氣”之做派自然不受道光垂青,後被封爲惇親王。至於八子鍾郡王奕詥、九子孚郡王奕譓彼時年紀尚小。故在同治一朝,在政局中起舉足輕重作用之皇子,無非恭王與醇郡王而已。

晚清津門官場地震:主和派大臣被大範圍貶斥

天津教案發生前,七爺奕譞值得稱道或令人矚目之舉卻並不多見。若說最著名的,還屬他在辛酉政變中的作爲。當時肅順派系與叔嫂陣營對峙,身爲恭王之弟,且其妻亦是葉赫那拉氏,即慈禧太后之妹,如此兩層關係,奕譞堅定站在叔嫂一邊。待雙方政爭趨於白熱化之際,奕譞恰在熱河,醇郡王福晉利用慈禧親妹的便利條件,數度入宮傳話吹風,再由奕譞反饋給奕訢,終促成恭王與兩宮聯合,形成反肅同盟。等到密謀啓動時,奕譞更是在兩宮太后迴鑾之前,預先擬好罷黜肅順、端華、載垣三人的詔書,密藏於貼身小衣之中,人皆不知。待進入京城,奕譞從小衣中取出密詔,交付恭王宣佈三人罪狀,迅即緝拿押往刑部歸案。這一仗,可謂謀劃得神不知鬼不覺,執行得迅雷不及掩耳。也正因建此奇勳,年僅二十二歲的奕譞,由郡王加親王銜,授爲都統、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儼然軍方的一座重鎮。

不過,這位軍界新寵之後的表現實在讓人大跌眼鏡。兩宮起初認定醇郡王有統領兵將之才,於是“屢詔令其督京師旗綠各營兵操”,以期練就一支精銳之師。然無論八旗,還是綠營,早已遊惰多年,疲敝不堪,這頹勢豈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能夠扭轉的?一次奕譞主持操演,一騎兵居然“墜騎折服”。醇郡王很是納悶,問道:“何勿嫺騎?”此人對曰:“我打磨廠貨豆腐者,今受僱來作替,是安能騎?”回答得雖十分雷人,倒也實在。緊接着又一兵弁露了馬腳,奔跑過程中,其軍服不慎解開,“雕佩玉玩數十事墜地”。原來此人認爲當兵不足以供養家用,於是兼職做起了古董生意。軍務如此廢弛,作爲皇子,奕譞本該大加整飭,孰料事後他竟幾度上折請求辭去相關職務。只是太后執意不允,加上外敵一直未進犯京師,這七爺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勉強應付過去。可見較之四哥咸豐、六哥恭王,醇郡王於在世的六子之中,只能算作庸常之輩。

才疏學淺不可怕,可怕的是才疏學淺卻又志向遠大。做人貴在自知,既然才能稀鬆,奕譞自當低調,事實他卻反其道而行之。民國掌故名家沃丘仲子曾這般評價奕譞:“儀表俊偉,工騎射,負氣敢任事”。換言之,醇郡王顏值頗高,且心中抱負不小。故眼瞅六哥掌管朝政,奕譞不禁眼睛看得紅,心中想得癢,久懷躍躍欲試之念。且在很多具體大政方針上,他又時常認爲其兄所爲過於軟弱,缺失不小,於是漸生不滿甚至詆譭之意。衆所周知,在同治四年罷黜恭親王事件中,奕譞從東陵監工現場匆匆趕回,聯合皇室宗親替六哥求情,終保奕訢軍機處首席大臣寶座,其表現似頗能反映手足情深。

那奕譞後來爲何上書力保恭王,又當怎樣解釋?其實慈禧打壓恭王,無非爲了收權,奕譞背後捅刀,就是企圖分權,故大姨子與妹夫都是欲從奕訢手中剝離權力歸於己有,而不是要徹底搞垮恭王。畢竟當時朝中,尚無人可替代恭王之地位與作用。恰如著名史家郭廷以先生所論:“慈禧以既誅怡親王載垣等,今又罷黜恭親王,深慮皇族宗室解體,內外心危”,故“親藩樞臣羣起力爭”。重器敲山,虎已膽裂,七爺目的已成;脣亡齒寒,此等淺理,奕譞心知肚明。

對權力的極度渴望,可令父子相殘,兄弟反目,歷代宮廷,莫不如此。醇郡王不過老調重彈而已。

鷹派漸成型

不懂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懂裝懂。醇郡王便正坐此弊。

涉外問題,即使擱在當下世界,亦是政府最爲棘手之事,何況彼時初入近代的清廷。故身爲總理衙門大臣的恭王,每遇一事,皆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恭王對中外實力對比、局勢走向有着較爲清醒之認識,故其主張相對理性,凡事以和爲貴,徐圖自強。然瞅着六哥炙熱權位而眼紅的奕譞,偏偏又不諳世局,其見識不單固陋,膽子卻異於常輩。在天津教案發生一年多前,正值清廷與英法諸國修約之際,早對兄長施政風格腹誹甚久的醇郡王再也按捺不出,遞上一份《敬陳管見折》及《驅逐洋人之法六條》,公然與恭王政見立異。開篇奕譞便將矛頭指向恭王心腹崇厚,認爲其所謂修約意見,“或謂聖德何所不容,或稱天主教無異釋道,是直非苟安目前,且將袒護洋人,爲一己固寵保榮之計,此臣所沒齒鄙之,膠固不化者也”。殺雞自然是給猴看,點名批完崇厚,奕譞便轉話鋒於總理衙門數年方針上面。在他看來,洋務運動之所以興起,“首誤於苟且依違,繼誤於剿撫無定,尤誤於內外臣工,情不聯屬,秉政者既無定見,疆吏將帥亦無所適從”。基於此判斷,醇郡王指出“庚申(1860年)必應和約,現在必應羈縻,將來必應決裂”,故洋務僅是一時權宜,必須勤練兵勇,“一旦翻然決裂,將以天下之兵之民,敵彼蕞爾數國,如越之滅吳,唐之服突厥”。那麼具體如何籌劃驅洋計劃?奕譞拿出了自己的六條方案:“一、請垂詢督撫,以收集思之效也”;“二、請密飭王大臣各抒所見,以濟時艱也”;“三、請收民心,以固根本也”;“四、請擯斥異物,以示天下也”;“五、請召見宿將,以備不虞也”;“六、請飭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詳查夷人入城數目,以免患伏肘腋也”。若說一、二、五、六條只是陳詞再提,那三四兩條則實屬不懂世局的荒謬之言。說穿了,奕譞的主張即驅逐洋人,抵制洋貨,可知這種天真到只堪發噱的念頭,排拒西方現代文明的舉動,在彼時皇族及士林中,影響力依舊甚廣。

不久,朝廷諭旨內閣集體會商醇郡王所上奏摺內容。參與討論者,有素來仇視洋務的大學士倭仁、吏部尚書朱鳳標、刑部尚書瑞常及尚在北京盤亙述職的直隸總督曾國藩。耐人尋味的是,經過一番議論,衆人推舉曾國藩起草對奕譞奏摺的意見書。此折代表了朝中保守力量的立場。同時該文又撰於曾國藩之手,想來其對醇郡王的主張並無太多異議。那向來以胸懷開明、積極洋務面貌示人的曾氏,其實內心深處仍對洋人持仇視態度,否則他應不會對通篇意欲驅逐洋人的奏摺保持認同。可見身居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作爲士大夫典型代表的曾國藩,其做人與做事存在着巨大反差、矛盾與糾結。而一年後的天津教案,則不啻將他的思想與行動徹底撕裂成兩個根本無法彌合的極端。

對奕譞的這份奏摺,清廷以內閣複議的形式做出迴應後便再無反響。然其象徵意義在於,這是醇郡王保守立場的首次公開“亮劍”,且收到不少重臣之抱團附和,故朝中的保守勢力終於從皇室中尋覓到領袖人物。因之,立場保守且態度強硬的鷹派已漸趨成型。一旦中西事務上出現大的變故,鷹鷙即展翅出擊。

晚清津門官場地震:主和派大臣被大範圍貶斥 第2張

天津教案爆發後不久,時任江蘇巡撫的丁日昌曾數度密函恭王,表達對津案看法。丁氏贊同曾國藩“中國現在力量不及,只有曲意求和之一法”的觀點,稱此“真深識遠慮之談”。應當說,這符合恭王處理津門事件的思路。

於此之外,丁日昌還預見到圍繞此案,朝堂之上必定出現反對聲音,故丁力勸恭王爲首的決策層“現在事機緊急,守備則萬不可缺,至於或戰或和,應由宸衷獨斷,不可爲衆論所動搖”。此言堪稱發自肺腑。不出其料,主張對外強硬的議論很快甚囂塵上,盈滿樞廷。

政見不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後裹挾着由宿怨和利益澆築而成的冰冷私見。恰如開篇所敘,此際朝廷中已呈兩股力量對峙之態。不過打響這場廟堂之爭頭炮的陣前先鋒,卻是兩名漢人軍機:李鴻藻與沈桂芬。李氏本與倭仁、徐桐等人走得甚近,又因之前同文館風波、丁憂奪情事件,與恭王集團結下舊怨,故其出馬反駁情理之中,不必贅言。此處尚需費些筆墨交代一下沈桂芬。沈氏字經笙,載籍順天宛平,實爲江蘇吳江人。他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中進士,由翰林升至日講起居注官,後外放陝甘學政,經數年磨練,在咸豐七年(1857年)即兼任禮部侍郎銜,進入“部長俱樂部”。若非此後於咸豐八年(1858年)、同治四年(1865年)兩度丁憂返鄉,其理應先於李鴻藻進入軍機。較之書生本色的李氏,沈曾於同治三年出任山西巡撫,經此歷練,其門面氣局爲之大開,“治事精敏,在上前敢言能辨,同官鹹服其才”。同治六年,沈氏起復便徑直入值軍機,兼任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諸要職,後因其處理洋務之才識深受恭王青睞,被召入總理衙門委以當家大臣重任。寥寥數年,沈佔據軍機、衙門兩大要津,儼然成爲南派京官之魁首。

李、沈朝堂交鋒,源於御史賈瑚所呈質疑總理衙門偏袒洋人策略的摺子。7月17日,李鴻藻與沈桂芬、寶鋆圍繞此折,展開激烈辯論。李“謂賈瑚言是,宜有明詔督責;寶、沈皆不以爲然”。兩宮認同李之觀點,故頒旨明發。沈、寶豈能善罷甘休,又堅稱“津民無端殺法國人,直是藉端搶掠”。李又與之力爭。既然樞桓之內,寶鋆與沈桂芬乃同一戰壕盟友,且背後大樹爲恭王,故李孤身一人衝鋒搏殺,讓人看來可謂不智,只會令其形勢愈發孤立。然愈是孤立,愈對李氏有利,因一來如此貌似不惜代價的拼爭,可積累自己於清流之中的名聲與資本,二來唯有如此才能激起醇郡王等鷹派人物的支援。

果如李氏所料,次日奕譞便上折議論津門一案。據翁同龢判斷,“醇邸封事,今日特諭恭邸入內看折,恐彼此尚有執持也。”可見雙方政見迥異,必在廟堂有一番惡戰。7月23日,翁氏看到“醇邸兩次折底,極暢達”。午初二刻,諸王、軍機大臣、御前大臣、總理衙門諸臣一同召見於乾清宮西暖閣。“兩宮及上南向坐,未垂簾,垂詢良久。惇、醇兩邸持論侃侃然,恭邸持之堅,卒如曾國藩所請。五刻多始退,汗出沾衣,有跪不能起者。”這番辯論耗時不可謂不久。翁同龢當時在場,他記到:兩宮太后先諮詢諸人“此事如何措置,我等不得主意”。惇親王首奏曰:“曾某亦不得已,惟民爲邦本,民心失則天下解體。”醇郡王趁勢再添一把旺火,“極言民心宜順,並天津府縣無罪,陳國瑞忠勇可用,並詆及總理衙門照會內有‘天津舉事者及大清仇人’之語,斥爲失體。”

面對鷹派咄咄逼人之勢,寶鋆、董恂不甘示弱,與之強辯,甚不惜“惡語相侵”。兩宮見雙方爭執不休,不得不出面勸架,“因言夷人是我世仇,爾等若能出一策滅夷,我二人雖死甘心,且皇帝幼衝,諸事當從長計較。”然倭仁仍不依不饒,認定“張、劉兩員(天津府縣)既是好官,不宜加罪。”瑞常與朱鳳標“同聲應之”。眼瞅諸位親王、重臣紛紛發難,董恂只得採用“拖刀計”,反問衆人:“此時不知天津又作何局面,焉能往來問答耶?”醇邸倒是不吃這一套,繼續質問,“極論素日無備,故臨事以“無可如何”四字塞責。自庚申至十年,試問所備何事?且言此次綸音如措詞有失體處,臣等仍當糾正。”既然場面上不佔優勢,暫時無力扳回,恭王只得做出妥協,答應醇郡王等的要求。

清議可畏,難以駁倒;惇王、醇郡王貴爲天潢貴胄,不得妄動,於是恭王集團只得逐一擊破其餘重臣。先是拿李鴻藻祭旗。9月7日,當天軍機處議事很長,恭王諸人團團圍住李鴻藻,輪番駁斥,李“頗被排擠,大抵所謂一日不朝,其間容刀也”。半月後,恭王諸人“見起時又力詆艮老(倭仁),意在排擊清流,可畏也”。又一鷹派中刀。

於是,在處理涉外事務上,恭王集團又一次險勝。

雖未能在津門事件上力壓恭王一頭,取得更多話語權,但奕譞此次角力亦非毫無所獲。正因備受醇郡王言行之鼓勵,當時的三品官員徐桐受人慫恿,欲上書言事,“大略謂樞廷不宜兼通商大臣”,幸被好友翁同龢阻止。然翁氏私下亦對總理衙門不滿,認爲今後皇族宗室中終有主峯可指,值得追隨。

當然初出茅廬的醇郡王畢竟不是六哥敵手,氣量亦不夠寬廣。此事之後,他極度憤懣,以“在事諸臣,汲汲以曲循夷心爲務”,故而恥與同列爲伍的理由,負氣辭去一切差使,直到第二年正月方纔銷假歸來。而此刻慈禧真正瞅準了妹夫直爽勁爆且城府不深的弱點,決心給予權力,爲己所控,與恭王抗衡。一年後(1872年),朝廷晉封奕譞爲醇親王。一場手足鬥法的大戲徐徐拉開帷幕。

其實,或許就在辯論津門一案時,恭王已大概料知今後的宦涯將是一條更加荊棘的坎坷途;而汲汲於權力的醇王,卻怎麼也未想到,等待他的,會是一條陰險詭譎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