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江山依舊 清/餘懷
四十九歲感遇詞六首·和王介甫
江山依舊，怪卷地西風，忽然吹透。只有上陽白髮，江南紅豆。繁華往事空流水，最飄零，酒狂詩瘦。六朝花鳥，五湖煙月，幾人消受。
問千古英雄誰又。況伯業銷沉，故園傾覆。四十餘年，收拾舞衫歌袖。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葉，烏啼時候。草堂人倦，畫屏斜倚，盈盈清晝。
【註釋】
①王介甫：王安石。這首詞是和安石《桂枝香》“登臨送目”一闋。
②上陽：唐宮名。在東都洛陽皇城西南。白居易有《上陽宮人白髮歌》。江南紅豆：王維《相思》：“紅豆生南國”。紅豆，植物名，果實扁圓，色殷紅，一名相思子。
③酒狂詩瘦：《漢書·蓋寬饒傳》：“寬饒曰：無多酌我，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相)笑曰：次公(寬饒字)醒而狂，何必酒也。”孟柴 《本事詩》載李白戲贈杜甫詩：“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爲從前作詩苦。”又賈島詩被蘇軾《祭柳子玉文》中稱爲“郊寒島瘦”。
④六朝：南京先後有六個朝廷在此建都，故稱“六朝古都”。五湖：指太湖。
⑤莫愁艇子：南京水西門外有莫愁湖。古樂府《莫愁樂》：“莫愁在何處?莫愁在城西。艇子打兩漿，催送莫愁來。”桓伊笛：《晉書·桓伊傳》：“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爲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
【譯文】
江山風景依然如故，奇怪地是忽然一陣卷地西風，把萬事萬物吹透，只有那白髮蒼蒼的宮女,空唱着相思之曲寄情紅豆，繁華往事就像流水過去寂寞空空，最令人感嘆地是自己身世飄零，潦倒半生只落得個憔悴詩人和顛狂酒徒，六朝花鳥五湖煙月如此美景，更有幾人能去賞樂享受?
千古英雄人物啊如今又有誰存在?況千秋霸業沉淪故國也被顛覆，回想四十年未輕歌曼舞歌舞昇平的景象，如今一去不返再不會有，莫愁湖上小艇依舊在湖水上盪漾，桓伊那樣的美妙笛聲仍然迴盪在山巒汀洲，而今又到了萬木凋謝烏啼花落的時候，草堂中乏困不堪斜倚着畫屏，消磨着漫長難熬的清晝。
【鑑賞】
詞題中的“介甫”，是王安石的字。王安石曾填過一闋《桂枝香·金陵懷古》。清代沈辰垣等《歷代詩餘》引《古今詞話》：“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餘家，惟王介甫爲絕唱。”王安石描寫了金陵登臨所見的景物，抒有次韻。
“江山依舊，怪卷地西風，忽然吹透。”這裏的“江山依舊”，是說眼前的南京景色與王介甫所描繪的“千里澄江似練，翠峯如簇”的金陵景色沒有什麼區別，從而使詞題裏的“和”落到了實處。底下的“怪”字極寫故國衰亡的深沉慨嘆：好端端的河山怎地一下子就被西風吹透了呢。餘懷用“西風吹透”喻寫江山易主，既切合時令，又形象具體，更爲全詞設下了清冷的氛圍。“只有上陽白髮，江南紅豆”，以“上陽白髮”喻指已經覆滅的大明王朝，語自白居易的《上陽白髮人》;用“江南紅豆”，(古詩百科：www.gushibaike.cn)喻寫對故國的懷戀，語自王維的《相思》。王維詩曰：“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繁華往事空流水，最飄零，酒狂詩瘦”，這一韻寫得曲致深沉，其重點是“酒狂詩瘦”。所謂“酒狂”，是說借酒澆愁，說不定“會須一飲三百杯”呢;所謂“詩瘦”，是說詩情悲苦。然後縱向橫向用筆：“六朝花鳥，五湖煙月”，把金陵千餘年來的風光景物概括無遺。而“幾人消受”則出話甚爲沉痛，猶言“物是人非事事休”，還有誰能怡情花鳥，縱情山水呢?
“問千古英雄誰又”，過片很容易使人想起蘇東坡的名句“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 ，蓋餘詞與東坡《念》詞立意相同耳。“況伯業銷沉，故國傾覆”，詞趣由“況”再深入一層：由感慨逝者如斯到深入喟嘆明社會淪亡。
句中“伯業”即“霸業”，其中不無對盛明時代(如明成祖) 的緬懷。以下兩韻更把“銷沉”以後的“傾覆”具體化、形象化：“四十餘年，收拾舞衫歌袖。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葉，烏啼時候。”南京爲六朝古都，龍盤虎踞，自古繁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謝架《入朝曲》) ，故朱元璋定都於此。朱棣北遷後設留都，然繁華不減當年，但到明祚將盡之際，民生凋弊，綠減紅衰，大不如前。前韻寫的就是這番變化。後韻寫餘懷的感慨。“莫愁艇子”源自古樂府《莫愁樂》：“莫愁在何處? 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實際上，古樂府裏的“石城”並非南京的別稱石頭城，只是南京水西門外有個莫愁湖，連周邦彥都難免曾一時糊塗。好在餘懷筆下“莫愁艇子”只是爲了抒寫泛舟莫愁湖上弄笛遣懷而已。“桓伊笛”，據《晉書·桓伊傳》，“伊善吹笛，藏漢蔡邕柯亭笛，時稱江左第一”，杜牧有詩曰：“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潤州》)。據此可知餘懷弄笛亦爲悲腔，再加上“烏啼”的淒涼，越發濃重了悲悽的氛圍。
煞尾“草堂人倦，畫屏斜倚，盈盈清晝”，詞面上描畫的是斜倚畫屏消磨長晝的詞人形象，但聯繫全詞則不難理解這懶懶倦態裏蘊蓄着慨嘆滄桑、憂念故國的無限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