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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上篇):屏紈絝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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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文學家文康創作的《兒女英雄傳》主要描寫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間的一樁公案,書中的主人公十三妹,其父親遭朝廷大員紀獻唐殺害,十三妹無處申冤,浪跡天涯,學得一身武藝,欲報血海深仇。今天本站小編就為大家帶來第三十四回(上篇)的全部內容,一起來看看吧!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冬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用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 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裡雖說有五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準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了草塞責。我就在那裡,作個監試官。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 說著,便和太太說:" 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 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 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有叫他拿到書房裡去罷,當著老爺別再嚇得作不上來,老爺又該生氣了。" 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她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著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沉著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眾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二篇文章一首詩,和那萬餘人比試,又當如何?" 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 既那麼著,快睡去罷。" 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金、玉姐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著煞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 你們倆送場來了。" 當下公子跟著老爺飽食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巳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從懷裡取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 就在這屋裡作起來罷!" 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上篇):屏紈絝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 孝者所以事君也" 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 一章;三題是"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個賦得" 講易見天心" ,下面旁寫著得" 心" 字,五言六韻。

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 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 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 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於周易的,不消講得。" 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粘起來,望著它每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才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著吃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裡。

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個二三篇。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巳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溼個手巾擦臉。華忠到了裡頭,正遇著舅太太在那和兩奶奶閒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 華忠道:" 幾篇兒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 舅太太便和長姐兒道:" 你這孩子,才叫他孃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 她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 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著,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說著,梗梗著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裡和老爺議論,說:" 今年不曉得是那一班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 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 你倒作完了嗎?"因說:" 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 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 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和師傅等著。" 安老爺道:" 既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 一時來了飯,老爺便和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後又和程師爺下了盤棋。

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著。他撇著京腔笑道:" 老爺的本領兒,我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不來的,莫如和他下一盤罷!" 老爺道:" 誰?" 抬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裡。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裡,竟零零碎碎有些,頗覺得有點出息兒;一舉興時,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著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什麼沒了。因說道:" 不想陽溝裡也會翻船。" 程師爺便笑道:" 老爺這盤棋,雖在陽溝裡,那船也竟會翻的呢!" 老爺也不覺大笑道:" 正不可解。

這樁事我總和它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先生還說:你怎的連' 博奕猶賢' 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首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占了一首七絕,對先生道:' 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一局秤,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 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莫覺愧悔。" 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看,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裡才看了前八行,便道:" 這個小講倒難為你。" 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只看那起講寫道是:

且《孝經》一書,案上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竟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二事。究之令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嘆《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道:" 妙。" 又說:" 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 說著,便歸座看那一篇。

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和老爺道:" 老爺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如何?" 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著,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與?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闖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御,卿車則大夫御,御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僕,在魯則樊遲御,御亦習聞於吾黨;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

此學者所當廢書三嘆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著鬍子,翻著白眼,望空長嘆了一聲道:" 這句話卻未經人道!" 程師爺便道:" 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 為大聖以學御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 的兩句。所以小講,才有那' 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 ,的幾句名貴句子,作了那前股裡面出股的' 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 和那對股的' 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 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真從博學成名,把這個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 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讖。" 老爺笑問:" 怎的?" 他便高聲朗誦道:" 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 其動也中'." 說著,又看了那首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 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 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和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裡的" 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嶺" 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 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 程師爺道:" 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 安老爺道:" 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嶺,卻用的是' 月到天心處' 和' 數點梅花天地心' 兩句的典,那' 探' 字,' 透' 字,又不脫那個' 講' 字,竟把' 講易見天心' 這個題目扣得工穩得很呢!" 程師爺拍案道:" 啊呀!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 說著,便拿起筆來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批。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讚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

詩亦熨貼工穩。持以與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上篇):屏紈絝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第2張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 今日老翁自然要些獎賞,才好教學生益知勉學。" 老爺道:" 這個自然。" 說著,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著門兒便問道:" 沒鑽狗洞啊?" 安老爺道:" 豈想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 太太見老爺露著歡喜,坐下便笑問道:" 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 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騷,說道:" 這話實在難講。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撲不破的話,叫作' 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來。只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裡就敢望幸;只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 說著,便回頭吩咐公子道:" 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白日裡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閒中望望行雲,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裡,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滯。我這裡還給你留著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 說著便立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裡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才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不一刻,只見老爺從西屋裡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個考籃,用一隻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餘年的雨打風吹,煙薰火燎,都黑黃黷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讀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

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精精緻致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著弓冶箕裘的大義,逼著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 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裡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份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 讀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

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安太太和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裡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姐妹兩個,也過來幫著檢點。只見裡頭放著的號頂、號圍、號簾和裝粗麵餑餑的口袋,都洗得乾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著的便是飯碗茶盤,又是一份匙箸筒兒和銅鍋銚子、蠟籤兒、風爐兒、板兒、釘兒、錘子之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因問公子說道:" 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筆墨紙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兩媳婦了。帶的餑餑、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孃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藥呀,臨近了,都到上屋裡來取。" 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面歸著那東西,和張姑娘道:" 實在虧婆婆想得這等周到。" 安老太太笑道:" 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著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 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著兒子鄉試,轉眼三十餘年,可不是十九回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嘆。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她大奶奶。又聽安老爺說道:" 正是我還有句話吩咐。" 因吩咐公子說道:" 你進場這天,不必過於打扮得花鵓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那家常的兩件棉夾襖兒,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你只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兒去應試,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聽一句,應一句,他只得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象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綢緞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兩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份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裡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兒子委曲,便說道:" 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 安老爺道:" 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 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裡是一團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象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裡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 太太同金、玉姐妹聞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兒心裡不甚許可,暗道:" 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裡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悶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 咳,這妮子那裡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兒,扛頂緯帽何妨?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兩個媳婦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

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人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佔元之兆。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年鄉試。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卷銀子。公子和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往來,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安老爺預先託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打算聽了這個信,才打發公子進城。

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糧橋宅裡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頭兩天便忙著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執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著。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裡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和公子那高堂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那個胡副主考,自然例應迴避旗卷。正合著" 不願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 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 中" 字有些拿不穩。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裡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

這個當兒,太太又拉著他盡著囑咐,場裡沒人跟著,夜裡睡著了,可想著蓋嚴著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和飯,可千萬叫他們弄熱了再吃。張太太又說:" 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冱上幾個雞子兒,那倒也飽了肚子咧!" 金、玉姐妹是第一次經著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裡只象是還落下件甚麼東西,又象是少交代了句甚麼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著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上篇):屏紈絝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第3張

正在大家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話: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和程師爺頭裡先去了。又回道:" 大爺車馬也侍候齊了。" 隨即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僕婦們往來交東西。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給他道了個喜,說:" 下月的這幾天兒裡,再聽著你的喜信兒。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娘,可都算我眼看著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兒了。" 張親家太太便介面道:" 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聽了,各各點頭而笑。安太太又說:" 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 老爺又吩咐道:" 你一出場,家裡自然打發人去看你。就把頭場的稿子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 說著,又點了點頭,說:" 就去罷。" 公子滿臉笑容,正瞧著才要走,太太道:" 到底也見見俺媳婦兒再走哇!" 公子連忙回身,向著她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還繃著個盤兒,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 我昨兒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兒,可想著多擱點兒糖。" 他說了這句,便滿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

金、玉姐妹們點頭答應那聲,也搭訕著送出屋子來。

公子下了臺階兒,眾家人圍隨上跟著走了。安老夫妻隔著那玻璃,扭著那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裡望。不提防這個當兒,身背後猛可的當啷啷的一聲響,老夫妻倒嚇了一跳。

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兒胳膊上帶著的一副包金鐲子,好好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上,噹啷啷的一響,又咕嚕嚕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 這怎麼講?" 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她接說,便道:" 都是老爺的管家乾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 他道:" 等著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吧。" 何小姐道:" 別動它,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 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她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她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她笑道:" 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它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兒的,為甚麼毀它呢?" 在大奶奶說的平平靜靜的話,她不知聽到哪裡去了,不由得把個紫棠色的臉蛋兒,羞得小茄包兒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 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麼大勁兒呀!" 當下安大人以至大家看了她這舉動,都說到底歲數大些了,懂規矩。這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人在這評話裡,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 猛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讀者要不信這話,博引煩徵,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兒女英雄傳》裡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裡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勳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於賈寶玉獨厚才是。何以賈寶玉累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真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不過安公子的父親,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工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和那班善於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政而不政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安公子的母親,和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黨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孃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性命難保;只知把孃家的侄女兒擺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婦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她把甚的去撫養兒子!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和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豐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意合,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裡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龐的瀟湘館,立腳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裡埋,還叫他從那裡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她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雲雨情。然而她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減了玉肌,鬆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髮乎情,止於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給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豔清淡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和假託前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仇,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

這部書,心裡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裡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著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

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子去了。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 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聽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 他說著,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公子的諸事用不著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接著便有幾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

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盟激飲食。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著公子,徑奔舉場東門而來。公子才進得外磚門,早見梅公子站在個高地方,手裡拿著兩枝照入籤,得意洋洋的高聲叫道:" 龍媒這裡來。" 公子走到跟前,只聽他道::" 你來得正好,咱們不用候點名了,我方才見點名的那個都老爺是個熟人,我先和他要了兩枝籤,你我先進去罷,省得回來人多了擠不動,又免得內磚門多一次搜檢。" 公子是謹記安老爺幾句庭訓,又因這番是自己進步之初,從進門起就打了個循規蹈矩,一步不亂的主意,便回覆他說:" 我的名字在頭牌後半路呢!此時進去,也領不著卷子,莫如還等著點進去罷。" 說話間早聽見點名臺上唱起名來。梅公子道:" 我可不等你了。" 說著,把那枝籤丟給了公子,先自去了。公子依然著點了名,隨著眾人魚貫而入,走到內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原來這麼處搜檢,不過虛應故事。那監試搜檢的,只有幾位散秩大臣副都統,還有幾位大門行走的侍衛公,這班侍衛公,卻不是欽派的,每到鄉會試,不過侍衛處照例派出幾個人來在此當差,卻一班的也在那裡坐著。公子候著前面授檢的這個當兒,見那班侍衛彼此正談得熱鬧。一聽這個叫那個道:" 喂,老塔呀,明兒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兒外頭,新開了羊肉館兒,好齊整兒餅,明兒早起,咱們在那兒鬧一壺罷。" 那個嘴裡正用牙斜含著根短菸袋兒,兩隻手卻不住的搓那個醬瓜兒煙荷包裡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話,只嗯了一聲,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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